大年初一,天刚蒙蒙亮,南锣鼓巷95号院隔壁那座始终紧闭的小院门口,就成了整条胡同乃至周边几条街巷最炙手可热的“景点”。
雪停了,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。家家户户门口残留着鞭炮的红纸屑,空气里还弥漫着硝烟和炖肉的余香。然而,与往年大年初一各家串门拜年的喧嚣不同,今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和脚步,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子珩小院那两扇紧闭的、刷着深色油漆的厚重院门。
最先到的,是街道办的王主任。她穿着簇新的蓝布棉袄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,里面是两瓶贴着红纸的“莲花白”白酒和一大包用红纸裹得方正正的槽子糕(鸡蛋糕),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戴整齐、手里也拎着东西的街道干事。王主任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容,带着一种“娘家人”般的亲近感,走到院门前,深吸一口气,抬手就要敲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院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半扇。刘光齐堵在门口,他今天也换了件新夹克,头发梳得油亮,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矜持笑容,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王主任往里探的视线。
“哟!王主任!过年好过年好!”刘光齐抢先一步拱手,声音洪亮,把拜年的话头抢了过去。
王主任脸上的笑容更盛,连忙把手里的网兜往前递:“光齐啊!过年好!我们街道办代表咱们南锣鼓巷全体居民,来给王特派员拜年啦!一点心意,不成敬意!感谢王特派员对咱们这片儿天大的恩情啊!” 她身后的干事也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送——是两盒包装精美的点心,看着就不便宜。
刘光齐却没接,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,身体纹丝不动地挡着门:“王主任,您太客气了!心意头儿心领了!不过…” 他话锋一转,脸上露出点为难,“头儿昨儿守岁睡得晚,这会儿刚起,精神头儿还没养足呢。头儿特意交代了,今儿个谁都不见,就想图个清净。这年礼啊…” 他目光扫过王主任和干事手里的东西,带着点“你们懂的”意味,“头儿说,心意到了就行了,东西都拿回去。咱们街道办工作辛苦,留着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!”
王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,手里的网兜递出去也不是,收回来也不是。她身后的两个干事更是面面相觑,有点不知所措。王主任不愧是见过风浪的,很快调整过来,依旧笑着,只是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点试探:“光齐,你看…这大年初一,我们这来都来了,代表的是咱们全体街坊的心意…要不,你跟王特派员通禀一声?哪怕隔着门缝儿,我们道声新年好也成啊?”
“王主任,真不是我不通融。”刘光齐笑容不变,语气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,“头儿的脾气您也知道,说一不二。他老人家特意交代了要清静,我要是敢往里通传,扰了他老人家的清净,回头非扒了我的皮不可!您就别为难我了!心意头儿绝对收到了!您几位,请回吧!改天,改天头儿精神好了,我第一时间通知您!”
话说到这份上,王主任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,讪讪地收回网兜,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缝和纹丝不动的刘光齐,只能带着两个同样尴尬的干事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走出几步,还能听见她低声对干事说:“东西…先拿回去放办公室吧…”
王主任刚走没多远,胡同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。是派出所的几位领导!所长亲自带队,副所长、指导员都来了,穿着笔挺的棉警服,帽徽在晨光下闪闪发亮。他们手里也拎着东西,烟酒点心,分量十足。不同于王主任的“娘家人”姿态,这几位脸上带着明显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“刘光齐同志!新年好!”所长上前一步,声音洪亮,带着执法者的威严,却又透着客气。
“所长!指导员!各位领导!过年好!”刘光齐依旧堵在门口,笑容满面地拱手回礼,身体却像焊在门槛上。
“我们代表所里全体干警,来给王特派员拜个年!感谢王特派员对我们基层工作的关心和支持!”所长说着场面话,示意后面的人把东西递上来,“一点心意,务必请王特派员笑纳!也感谢光齐、光福你们兄弟俩,协助我们维持了发放物资和放电影时的良好秩序!辛苦了!”
刘光齐看着递到眼前的烟酒点心,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却依旧没伸手:“所长,您太客气了!维护秩序是我们的本分,应该的!头儿也常说,警民一家亲,咱们目标一致!不过…” 他再次祭出那个“不过”,“头儿今儿个真的需要静养,谁都不见。心意头儿心领了!头儿还特意让我转告各位领导,大家工作辛苦,年关更要保重身体!这年礼,头儿说派出所的同志们更需要,让各位领导带回去,犒劳犒劳辛苦了一年的兄弟们!头儿说了,维护一方平安,比给他送什么礼都强!”
派出所所长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。他身后的指导员和副所长交换了一个眼神,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。这位王特派员,当真是油盐不进,软硬不吃!连他们亲自上门,也连面都见不着!这“犒劳兄弟”的话,听着是关心,实则就是拒收!还让人挑不出毛病!
所长到底是场面人,很快调整好心态,哈哈一笑:“既然王特派员需要静养,那我们就不打扰了!请务必转达我们对王特派员的新年祝福!东西…我们带回去,一定把王特派员的关怀传达给每一位干警!” 他示意手下把东西收好,又客气了几句,带着人转身离开,背影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。
接下来,如同走马灯一般。粮管所的张所长带着人来了,供销社的赵主任带着人来了,甚至连区里某个部门的副主任也闻风而动,派人送来了年礼…无一例外,全都被刘光齐(有时是换班出来的刘光福)用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、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辞,连人带礼挡在了门外。刘家兄弟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熟练,腰杆挺得越来越首,那“头儿交代”、“头儿说”的语气也越来越理首气壮,带着一种代表“那位爷”的、不容置疑的权威感。所有被挡驾的人,无论级别高低,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失落、尴尬、敬畏以及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那扇紧闭的院门,仿佛一道无形的天堑,将他们与门内那个神秘的存在彻底隔开。
就在这些“有头有脸”的人物悻悻离去后,95号院的邻居们也按捺不住了。一大爷易中海、二大爷刘海中、三大爷阎埠贵,三个大爷联袂而来,后面还跟着几个院里有头有脸的住户,傻柱也在其中。他们手里也提着东西,虽然比不上那些单位的,但也是各家拿得出手的心意:易中海拎着一小坛自家腌的腊八蒜,刘海中提着两瓶“二锅头”,阎埠贵则是一包新炒的瓜子花生。傻柱手里端着一个大碗,上面扣着盘子,隐隐飘出的香气——是他拿手的红烧肉。
“光齐!过年好啊!”易中海作为代表,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,“我们代表咱们95号院全体住户,来给王特派员拜个年!感谢王特派员的大恩大德,让咱们院过了个肥年!一点心意,实在不成敬意…”
刘光齐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和他们手里朴素的礼物,脸上的笑容倒是真诚了几分,但还是坚定地挡在门口:“一大爷,三大爷,柱子哥,各位街坊!过年好!心意我替头儿收下了!真的!头儿知道大家的心意,特别高兴!” 他这次主动接过了易中海手里的腊八蒜坛子,又示意刘光福接过傻柱手里的红烧肉碗,“不过啊,头儿是真累了,需要休息。特意交代了,今儿谁也不见。大家伙儿的心意,头儿都懂!头儿让我转告大家,安心过年,吃好喝好,高高兴兴的!东西呢,头儿说都是街坊邻居的情分,他收下这份情,但东西大家拿回去,给家里孩子老人添个菜!”
阎埠贵一听要把瓜子花生拿回去,下意识地就想开口,被刘海中用胳膊肘捅了一下。易中海连忙说:“这…这怎么行!给王特派员的一点心意…”
“一大爷,您就别推辞了!”刘光福在旁边粗声粗气地帮腔,带着点不耐烦,“头儿说了收下心意!东西必须拿回去!这是规矩!您要是不拿,头儿回头该说我们兄弟俩不会办事了!” 这话带着点压力,易中海等人只能讪讪地接过被“退回”的东西(除了那碗被刘光福“强行”留下的红烧肉,理由是“头儿可能想吃口热乎的”)。
大人们被挡了驾,孩子们却按捺不住好奇心。棒梗带着小当、槐花,还有院里的几个半大孩子,探头探脑地凑到了小院门口。他们不敢敲门,只是扒着门缝往里瞧,叽叽喳喳。
“光福哥!王特派员起来了吗?我们能给他磕个头拜年吗?”棒梗壮着胆子问守在门内的刘光福。
刘光福看着这群孩子,尤其是被槐花紧紧抱着的那个扎眼的巨大喜羊羊,皱了皱眉:“磕什么头!头儿不讲究这个!都别在这儿吵吵,该干嘛干嘛去!头儿喜欢清静!”
其他孩子被他一吼,缩了缩脖子。棒梗看着槐花,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。他可是亲眼看见槐花昨天傍晚进了这院子的!凭什么她就能进去?
就在这时,王子珩那辨识度极高的、带着点慵懒的声音,清晰地穿透门板传了出来,不是很大,却让门口瞬间安静:
“光福,吵什么呢?”
“头儿!是院里的孩子们,想给您拜年。”刘光福赶紧回话。
“拜年?心意领了。”王子珩的声音没什么波澜,“让他们该玩就玩去。槐花呢?”
“槐花在呢!”槐花听到自己的名字,立刻从喜羊羊后面探出小脑袋,脆生生地应道。
“嗯。”里面应了一声,停顿了两秒,“让她进来一趟。”
刘光福立刻打开门,只开了刚够槐花抱着玩偶挤进去的宽度。在棒梗和其他孩子无比羡慕、甚至有些嫉妒的目光中,槐花像只骄傲的小天鹅,抱着巨大的喜羊羊,费力地挤进了那扇象征着“特权”的院门。门,在她身后迅速关上,再次隔绝了内外。
棒梗看着那紧闭的门,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,再看看身边同样羡慕的小伙伴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他爸贾东旭要是在…他是不是也能像槐花一样?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随即又被巨大的失落淹没。他默默地低下头,转身走了。
小院里,正厅门开着一条缝。槐花抱着喜羊羊,走到门口,怯生生地往里看。王子珩依旧半躺在沙发里,墨镜放在一旁,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(像是奶茶),正看着巨大的投影屏幕,上面无声地播放着壮丽的宇宙星云。
“大哥哥…新年好!”槐花小声说。
王子珩转过头,目光落在她身上,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巨大的玩偶:“嗯。新年好。” 他随手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个独立包装、奶油花格外精致的纸杯小蛋糕(明显比昨天发的更高级),递给她:“拿着,吃吧。”
“谢谢大哥哥!”槐花眼睛一亮,开心地接过蛋糕。她看着王子珩,犹豫了一下,小声说:“大哥哥…外面好多人想给你拜年…都被光齐哥光福哥挡在外面了…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王子珩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。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星海,声音带着一种超然的平静,“心意,收了。热闹,是他们的。”
槐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只觉得这个大哥哥好像离外面那些热闹和期盼很远很远。她低头看了看手里漂亮的小蛋糕,又看看屏幕上那美丽又冰冷的星辰,小声哼起了昨晚春晚刚学的一句歌:“…好运来祝你好运来,好运带来了喜和爱…” 然后抱着蛋糕和玩偶,心满意足地转身,蹦蹦跳跳地走了。
院门再次打开,槐花小小的身影挤出来。刘光齐立刻又把门关严。槐花在门外孩子们羡慕的注视下,炫耀似的举了举手里那个格外漂亮的小蛋糕,然后蹦跳着跑回自己家。
小院内外,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格局。门外,是带着各种心思离去的人群,是孩子们羡慕的目光,是95号院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笑闹声。门内,是亘古般寂静的温暖厅堂,是无声流淌的宇宙星图,是空气中淡淡的奶茶甜香,和那个仿佛置身于时间与空间之外的身影。
刘光齐和刘光福一左一右守在门口,像两尊忠诚的门神,隔绝着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。他们挺首腰背,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。挡驾?这不叫挡驾!这叫替头儿守着这份“无敌”的清静!这份差事,他们干得心甘情愿,无比自豪。
王子珩端起杯子,又抿了一口温热的奶茶,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屏幕上缓缓旋转的星云漩涡。窗外的鞭炮声、拜年声、笑闹声,如同遥远的背景噪音,再也无法侵入这片由他意志划定的宁静疆域。他微微勾起唇角,一丝极淡的、属于掌控者的餍足笑意掠过眼底。
“清静,”他低语,声音几不可闻,“挺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