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蟪蛄不知春秋
江离留书夜遁的风波，那股子搅乱一池寒水的劲儿还没在移花宫森冷的宫墙里散尽，思过堂最内侧那面万年玄冰凝成的巨壁，就成了全宫上下所有野心、渴求、乃至贪婪目光无声汇聚的焦点。
墨玉匣中静静躺着的那三道连环谜题，如同三道闪烁着智慧冷光与致命凶险的龙门，横亘在所有年轻弟子心头，压得人喘不过气，却又挠得人心痒难耐。
最初的几天，冰壁前冷清得像被遗忘的坟场。敢于凑近尝试的愣头青屈指可数，更多是远远地、三五成群地聚着，对着那寒气森森的玉板上密密麻麻的刁钻字迹，愁眉苦脸，唉声叹气，仿佛看天书。
沉闷的死水，在第五日被一颗倔强的石子悍然砸破！
她叫花月，在庞大如冰山般的移花宫内门弟子中，实力并非最拔尖的那一撮，却以心细如发丝、韧性似蒲草而小有名气。
面对第一题千斤闸的困局，她彻底摒弃了传统武学里那些层层叠叠、繁琐复杂的多重杠杆叠加思路。指尖寒气凝而不发，竟凭空在身前勾勒出一组微缩的、由精纯内力驱动的冰晶滑轮组模型！冰晶剔透，寒气流转，巧妙地分摊了千斤闸那恐怖的重压与苛刻的缓速需求。最终，答案被她以近乎冷酷的精准，烙印在玉板感应区：“闸重八百钧，阻速需一成七，启门力点——中冲穴斜上三分‘浮白’位！”
“嗡——！”
玉板发出一声低沉悦耳的轻鸣，第一题区域瞬间亮起一层柔和的、却足以刺破沉寂的冰蓝色光晕！
这微光，如同投入冰封深潭的炽热陨石！瞬间在所有围观年轻弟子的瞳孔深处，点燃了名为渴望与野心的熊熊火焰！惊呼声、抽气声、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，如同涟漪般在冰壁前急速扩散！
第二题，冰魄寒光阵的生门死穴之谜，被另一位平日里痴迷奇门遁甲、沉默寡言的男弟子破解。他结合移花宫冰脉特有的“寒极阳生”之地气玄机，推演出生路不在固定的“坎离交汇”，而是在阵法流转至“巽”位风眼时，那稍纵即逝、如同天隙般的“一线天”生机！
冰壁前的空气彻底被点燃！炽热得几乎要融化玄冰！无数道滚烫的视线，如同实质的锁链，死死焊在玉板最后那片刺目的空白上——移花接玉，如何破那决堤洪峰般的狂猛劲力？
花月站在玉板前，指尖悬停在留白处上方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。周遭所有的议论、期待、甚至暗藏的嫉妒，都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屏蔽在外。脑海中，江离留在那些废弃功法空白处、离经叛道的批注疯狂翻涌、碰撞：“劲如流水……堵不如疏…杠杆原理…卸力角度……效率即王道……” 甚至，那日江离在主殿戏弄玄苦老和尚时，模拟气劲破体那声轻佻的“噗——”，此刻竟诡异地与眼前“决堤洪峰”的狂暴意象轰然重合！
她那双清亮的眸子，骤然爆射出洞穿迷雾的精光！指尖寒气瞬间凝实如针，不再有半分犹豫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，狠狠刻向那片空白！
“借势旋卸，分洪导流！”
八个字，十字要诀，力透玉板！
字迹落下的刹那——
“轰！”
整个寒玉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！三道冰蓝色的光晕如同活过来一般，瞬间连成一片，光华流转，照亮了大半个思过堂！玄冰壁深处，传来一阵沉闷、古老，却又透着奇异欢悦感的巨大机括转动声！
“咔哒……喀啦啦……”
那道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狭窄缝隙，在无数道屏息凝神的注视下，再次无声地、缓缓地向内滑开！
“开了！真他娘的开了！！”年轻弟子们压抑了太久的狂喜如同火山般爆发！嘶吼声几乎要掀翻冰殿穹顶！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对未知宝藏的极致渴望，那光芒比冰魄琉璃灯更亮！
花月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，强行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，侧过身，如同灵巧的游鱼，挤进了那道象征着变革与力量的缝隙。秘库内，寒气浓重得几乎能冻结骨髓，她却目标无比明确，脚步坚定地首奔最内侧那个不起眼的墨玉匣！
打开匣盖的瞬间，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与冰寒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当她的指尖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触碰到那叠写满了惊世骇俗批注的素笺时——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如同电流窜过全身的强烈悸动，瞬间席卷了她的灵魂！
秘库外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尚未完全平息，便被一股骤然降临的、如同万丈冰山轰然倾轧的恐怖威压，硬生生扼断了喉咙！
“拿来！”
一声如同冰渣摩擦的厉喝，带着积年的怨毒与不容置疑的霸道，炸响在冰壁前！
月澜，这位月魄派系硕果仅存的大长老，如同从阴影里爬出的恶鬼，带着数名面色阴沉、周身寒气涌动如同实质的长老，如同压城的黑云，瞬间堵死了冰壁前的所有空间！月澜那双浑浊的老眼，此刻射出淬毒冰锥般的寒光，死死钉在花月刚从秘库带出、还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叠素笺上！贪婪的火焰与被打脸的暴怒在他眼中疯狂交织、燃烧！
“此乃移花宫根基所在！核心秘传！岂是你等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可以随意染指？”月澜一步踏前，枯瘦如鹰爪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足以冻裂金铁的凌厉寒气，毫不留情地首抓向花月的心口！目标正是她手中的素笺！“江离那厮妖言惑众！其批注皆是歪理邪说！只会引人误入歧途，走火入魔！速速交由长老阁封存审验！否则，门规处置！”
“月澜长老！”花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，下意识地将那叠承载着希望与力量的素笺死死护在身后，脚步踉跄着连连后退。周围的年轻弟子们从狂喜的巅峰瞬间跌落，看着杀气腾腾、气息如同洪荒凶兽般的长老团，脸上血色褪尽，眼中涌上惊惧，却没有一个人退缩！一道道年轻的身影，下意识地向前挪动，隐隐将花月护在中心。
“长老阁封存审验？”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、如同影子般的男弟子，此刻猛地一步踏出，横挡在花月身前，怒视着月澜那张扭曲的老脸，声音因愤怒而嘶哑，“怕是你们想独占篡改吧！江宫主的东西，凭什么给你们？”
“放肆！找死！”月澜身后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勃然大怒，眼中凶光一闪，毫无征兆地一掌拍出！磅礴的《明玉功》寒气如同怒海狂涛，卷起肉眼可见的冰霜漩涡，带着摧枯拉朽之势，要将那胆敢顶撞的男弟子当场拍成齑粉！
“结冰魄卸力阵！！”花月眼中狠色与决绝瞬间炸开，厉声嘶吼！几乎在她吼声出口的同一刹那，七八个反应最快的年轻弟子如同心有灵犀，瞬间移位！脚步交错间，竟隐隐形成一个小型旋涡！同源的内力在阵势牵引下瞬间共鸣共振——
“轰——！！”
长老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掌力，狠狠轰入那仓促形成的、由年轻弟子们内力构成的脆弱旋涡之中！
预想中的摧枯拉朽、血肉横飞并未出现！
结阵的弟子们如同被巨锤砸中，个个脸色瞬间惨金，嘴角、鼻孔同时溢出刺目的鲜血，阵型被狂暴的力量冲击得东倒西歪，瞬间溃散！被震飞出去，重重砸在冰冷的玄冰地面或墙壁上！
——却硬生生扛住了这致命一击！护住了阵眼中心的花月！也护住了她手中那叠薄薄的纸！
“这…这不可能！”出手的长老满脸的惊愕与难以置信，如同见了鬼魅！他这一掌虽未倾尽全力，但也绝非普通内门弟子能够接下的！这些往日里在他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小辈，何时有了这等匪夷所思的联手卸力手段？！
“看到了吗？”花月强忍着翻腾的气血，猛地一抹嘴角血迹，眼神亮得如同燃烧的寒星，她高高扬起手中那叠素笺，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，“这就是江宫主说的效率！这就是他留下的力量！”
“冥顽不灵！统统给我拿下！生死勿论！”月澜老脸铁青扭曲，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慈悲荡然无存，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机！他彻底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！
他周身气势再无保留地轰然爆发！属于顶级长老的恐怖《明玉功》修为展露无遗！那寒气不再是气流，而是如同实质的、粘稠的冰蓝色潮水，带着冻结灵魂的绝对零度，轰然压向花月等一众年轻弟子！其他几位长老也同时厉喝着出手！霎时间，冰殿之内，寒光纵横如网，冰锥、掌影、指风呼啸肆虐！温度骤降至吐气成冰的地步，瞬间化为吞噬生命的寒冰炼狱！
年轻弟子们咬紧牙关，目眦欲裂！求生的本能和对那叠素笺所代表未来的渴望，让他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！各自运转起或多或少的、从江离批注中领悟的片段：有人摒弃传统路线，将寒气首接灌注劳宫穴，掌风变得异常刁钻阴寒；有人发力点诡异偏移寸许，拳劲轨迹变得难以捉摸；有人身法如同风中柳絮，卸力角度精准到毫厘……一时间，原本等级森严、本该被碾压的武阁内，竟爆发出密集的气劲爆鸣！寒光与冰屑齐飞！年轻弟子们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，在长老们狂暴的攻势下苦苦支撑，摇摇欲坠！
就在战况胶着到极点，年轻弟子们浑身浴血、即将被这寒冰炼狱彻底碾碎的刹那——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仿佛来自宇宙尽头、九幽最底层的、绝对零度般的极致寒意，毫无征兆地降临！
时间，停止了流动。
空间，凝固成了坚冰。
万物，陷入了永恒的沉寂。
一道身影，不知何时，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武阁最高、最冷的那根玄冰横梁之上。
邀月宫主。
一袭素白宫装，纤尘不染，赤着双足，如同踏在亘古不化的玄冰之上。她周身没有任何外放的气势，却如同整个冰雪世界的中心。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下方那混乱血腥、如同蝼蚁争斗的战场，清冷得不含一丝人间烟火的目光，穿透巨大的冰璃窗，投向窗外那铅灰色的、翻涌着风雪的苍穹。
“蟪蛄不知春秋。”
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、如同亘古冰川碰撞的声音，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被冻结的灵魂深处。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凌驾于万物之上、俯瞰尘世轮回的漠然与神性。
下方，被那绝对力量瞬间冻结成冰雕的月澜长老，脸上那狰狞的杀意、刻骨的贪婪，彻底凝固。浑浊的老眼中，只剩下无边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，被永恒地封存在透明的玄冰之中。
邀月宫主的目光，终于缓缓地、极其淡漠地垂下。如同神祇扫视凡尘，扫过下方那一尊尊姿态各异的“冰雕”。那目光，在花月那双即便被冻结、依旧死死紧攥着素笺的手指上，停留了极其短暂、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。
随即，她抬起那只完美得不似凡物的纤纤玉手，对着下方混乱的战场，如同拂去一粒微尘般，轻轻一拂袖。
“喀嚓！喀嚓！喀嚓——！！”
令人牙酸的冻结声密集响起！包裹着月澜等几位长老的寒冰瞬间加厚数倍！颜色从透明转为深邃的幽蓝！将他们连同脸上的恐惧、身上的杀意，彻底、永恒地封死在坚不可摧的玄冰棺椁之中！如同几尊狰狞可怖的、警示后世的冰雕！
而冻结着花月等年轻弟子的寒气，却如同春日暖阳下的残雪，悄然无声地消融、退散。
“清理。”
两个字，如同冰珠坠入玉盘，清晰地在死寂的武阁中回荡。
话音落下，邀月宫主那素白的身影，如同幻影般在高高的冰梁上淡化、消失，仿佛从未降临过这片喧嚣的战场。
“呼……咳咳咳……呃啊……”
禁锢解除的瞬间，年轻弟子们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，纷纷瘫倒在地，剧烈地喘息、咳嗽，大口呕出带着冰渣的淤血。他们望着冰壁前那几尊在幽蓝寒冰中保持着狰狞姿态的“长老冰雕”，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、深入骨髓的震撼，以及对那绝对力量的敬畏。
武阁之内，一片狼藉，冰屑与血迹混杂。唯有花月手中紧攥的那叠薄薄素笺，在弥漫的寒气与血腥中，依旧散发着不屈的、灼热的光芒。
